2015年3月31日 星期二

《切腹》/Isaac

《切腹》/Isaac
via thestandnews
這次想推介一部電影,因為它在很多方面都似是對應著近來的政治議題,我說的就是由小林正樹 1962 年執導的《切腹》。背景是德川幕府時代,由於中央集權,很多地方戰爭告一段落,於是大名們紛紛削減人手,數以千計的武士一下子淪為無主浪人。其中有一個浪人走到大名的家裡,稱自己與其在貧窮中等死,倒不如作為一個武士有尊嚴地自殺,所以請求大名允許他在府邸內舉行切腹儀式,大名深受這位浪人的武士精神感動,於是就聘請他來當自己的侍從。這番美談傳遍了周圍一帶地區,引來很多浪人模仿,到各大名的門前詐稱要切腹,圖謀一個職位。於是很多大名只好發幾個銀錢打發他們,怎料反而助長了這些敲詐行為。
(以上是背景,以下我會開始詳細劇透。你可以選擇跳到倒數第三段的評論。)
於是故事來到井伊家。有一名浪人,叫千千岩,來到門前相求以切腹,這是井伊家的第一位不速之客,令得一眾家臣十分懊惱--該怎麼辦好呢?如果賞幾個錢打發了他,傳開去只會讓外面的浪人都知道井伊家的便宜好佔。於是他們決定「求仁得仁」,迫他立即切腹,以殺一警百。他們不理會千千岩將行刑寬緩一兩天的請求,借言說所有禮儀都準備好了,作為武士應一諾千金,反侮的話就讓守衛把你直接殺掉,於是千千岩就在眾人的威迫下切腹自盡。井伊家對他們的處理手法感到十分自豪,他們既阻止了投機的行為,又維護了武士道的名聲。

不久之後,又來了一位名叫津雲的浪人,提出了同樣的請求。井伊家的少主接見,跟他說了上面的故事,問他︰你還是要切腹嗎?怎料津雲不為所動,堅持要切腹。於是少主也只好為他準備切腹儀式。所謂切腹,就是在腹部切一個開口,這樣是不足以立即死去的,所以必須有一個助手,在切腹完成後立即在身後斬頭。津雲要求點名助手,點了三個人,竟然都恰好請了病假在家。於是津雲要求行刑前,在座的觀眾先聽他訴說他的故事。

原來,津雲跟千千岩的父親是舊友,原屬同一個藩,可是他們的藩崩落之後,千千岩的父親就以切腹追隨了他的大名,並把兒子交付予津雲。津雲跟那一千五百個家臣一同淪落民間,並開始跟女兒製扇造傘以求勉強渡日。之後,津雲把女兒許配給千千岩,他們夫婦在第二年誕下了孩子,於是孩子就成為了這個潦落的家中的唯一快樂泉源。好景不常,這個不足一歲的孩子突然發高燒,可是他們家擠不到幾個文錢去請醫生,於是千千岩就瞞著家人,來到井伊家......

津雲的故事說到這裡,大家都明白了,他是要讓這群迫死千千岩的人知道他們殺的不是什麼窮兇極惡的大奸角,只是一個逼於無奈的可憐人。千千岩緩刑的請求,也不是出於貪生怕死,只是想跟家人交代和道別。最後津雲一家等了一個晚上,才收到來自井伊家的屍體,於是孩子夭折了,津雲的女兒在兩天後也因為肺炎病發而去世。頓時津雲失去了一切。

可是,如今津雲來到井伊家,不僅僅是為了復仇的,他是為了讓當日的兇手體認到他的錯誤。少主聽罷這一切後,雖臉有難色,但還是反駁他說︰「身為武士,一言既出,他要求切腹我就讓他切腹,如果他原來並不想切腹的話,這也是他咎由自取的結果。」完美的邏輯,在當代我們是不是也有很多抽象的經濟理論確鑿地告訴我們什麼人是咎由自取?津雲反駁說,武士也是人,不能只靠榮譽當飯吃,你位高權重也許不會明白,但如果你是千千岩,在那個處境你又如何有更明智的抉擇?所謂武士道,說到底不過只是門面罷了!

就在電影的高潮,津雲從口袋裡掏出了三個髮髻,分別是先前津雲點名的,同時是當日有參與到迫害千千岩自殺的三位家臣。這三位在井伊家中是武藝最高的,可是都在決鬥中被割掉了髮髻。津雲說,割掉髮髻要比殺掉對方更難,身為武士,這樣的慘敗應讓他們感到無地自容,切腹謝罪的,可是他們竟然都假病在家,等待頭髮長回來!這一幕,無情地嘲弄了井伊家一直假言的武士道精神,少主的自信完全崩潰,他最後發動了全家的侍衛以及火槍兵圍剿津雲,事後令眾人對這件醜聞三緘其口,以維護家族的名聲。

這部電影,最發人深省的是,我們一開始聽千千岩被迫切腹的故事時,可能也跟這群井伊家的體面之士一樣,多少覺得千千岩這種投機份子是咎由自取。因為在一開始,我們並不了解千千岩的背景,我們對他一無所知,所以我們為他貼上很多標籤去為他定性,例如說他是來騙福利的,他人窮志短,利用同情心等等。這也是一開始井伊家的站立點︰站在他們面前的千千岩並不是一個完整的人,而只是一個橫切面,夾雜「行騙行乞」的模糊想像。

在這個想像當中,千千岩成為了所有騙福利之人的代表,他要為他們所有人代罪。津雲的介入,就是向井伊家和觀眾們,提供千千岩這個角色的縱切面--他何以走到這一步呢?其實我們與每一個他者的相遇,都只能看見他呈現給我們那個角度的橫切面,至於他經歷了什麼而走到我們的面前,對此我們十分無知。千千岩是來井伊家借以切腹討錢的,井伊家就自然只能看見他欺詐的一面。一個圓柱體,你從正面去看是一個圓形,從側面去看是個長方形,我們要把所有的角度看盡,才知道這既不是正方形,也不是長方形,而是圓柱體。在現實中,我們審判某個人或某群人的時候,又是不是只看到一面呢?我們是否因為傲慢,堅持用那完美而片面的邏輯,斷定什麼人是咎由自取?屬於我們的「武士道」,或所謂文明素養、自力更生的精神,是否如津雲所說的,只是一個門面?當你自己窮途末路時,又是否會烙守當日令你得以站在高地的原則呢?

電影不會為現實的政治矛盾提供答案,小林正樹大概不會說井伊家的正確選擇一定是施舍幾個錢給千千岩,日後再有切腹行乞者也無任歡迎。不是這樣的,這只是從一個教條走到另一個教條。但是,如果我們能時刻提醒自己,一個人並不就等同他所呈現在我面前的那一面,一個人並不就等同他在新聞上的角色,一個人並不就等同他的身份、國籍、語言,那麼我們會不會放慢我們當審判者的衝動,放棄我們自以為手執正義之刀的那種虛妄?井伊家是否應問一問千千岩的苦衷?整件事是否不需要用那麼鐵腕的手段解決?

我期待電影藝術為世界帶來的,是更多的無知 — 我們應當要了解,其實我們對這個世界的人和事都比我們想像中更無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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