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麼也沒有改變──漫談辛波絲卡的影響兼及政治諷喻詩》/鍾國強
不知不覺,辛波絲卡(Wislawa Szymborska)已經離開我們兩年了。但她的詩,還在繼續發揮深遠的影響。很多時在報章副刊,在文學雜誌,以至在詩友的臉書上,都會讀到她的幾行詩,或充滿睿智的說話。在華文詩界,她的詩被引述的次數可能是最多的,至少在這十年間如是,即使把我們熟悉的當代華文詩人算進去,相信她也稍勝一籌。
是的,甚麼也沒有改變:她的魅力、影響力、受歡迎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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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曾有一位寫詩多年的詩友透露,在芸芸中外詩人中,他最喜愛的就是辛波絲卡。我有點詫異,因為他寫的詩並不像她;印象中,也不曾見他追摹過她的詩風。所以只能說,那影響(如有)可能是潛移默化,而終以另一形式暗藏於他的詩的骨節中。由此再推想,辛波絲卡廣被的影響,可能也不盡是在題材、文詞與風格上,而是更深一層的甚麼——套用詩友的話,這麼多年來很多人模仿辛詩,模仿其用詞、句構、風格,模仿那些有如金句的慧黠語、幽默語、頓悟語,但到頭來都是徒具其形,未得其神,始終只是辛詩的A貨而已。
這可能就是辛詩的魅力之一。她的詩用字淺白,結構簡單,但詩行推演變化之間,竟就如魔法一般,讓我們瞬間讀出那種對生活,對人生的非凡的,深刻的洞察力。辛詩也是能夠成功跨越文化、翻譯鴻溝的少數幸運兒之一。我們讀英譯也好,中譯也好(當然兩者都是要譯得好的那種),總是很快便渾忘了譯者是誰(啊,對不起那些勞苦功高、可敬地「忘我」的譯者了),而只是認得,這就是辛波絲卡,沒有因為文字的不同而有絲毫改變。她的強大,在於文字上是何其簡易,何其透明——是那種將翻譯上的「遺失」減至最少的「透明」,而一般模仿者往往只能在字面上打轉,始終走不進她的詩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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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政治詩都是政治詩,是的,「非政治詩都是政治詩」。我們活在這個年代實在無從擺脫政治與無遠弗屆、無孔不入的權力運作。有人在雨傘運動期間鼓吹甚麼中立,假客觀、持平、包容之名,多方勸諭,也無非是一種政治;標榜「非政治化」的,更是欲蓋彌彰。我們在教育、文化藝術、文學的前線上,不是常常聽到政府官僚和建制人士不斷說這些話嗎?而這些論述,其實也與保守、貪腐、獨裁的權力共謀相生,由來已久,只是於今為烈。這又讓我想起辛波絲卡 的〈折磨〉(Tortures)一詩:
而照在我們頭上的月亮
已非純屬陰性
甚麼也沒有改變。
身體是痛苦的蓄池;
它要吃要睡要呼吸;
它有薄膚其下是血;
齒甲供應不缺;
骨骼可打碎;關節可拉開。
用以折磨,這些都可以考慮。
甚麼也沒有改變。
身體依然顫抖一如它
在羅馬創立前後,在二十世紀
基督降臨前後都一直在顫抖。
折磨依然故我,只是地球縮小了
而無論發生甚麼它也只是一牆之隔。
甚麼也沒有改變。
除了人多了,
而新的罪行在舊的一旁滋長──
真實的,想像的,短暫的,不存在的。
但身體用以回應的哭號
過去、現在、未來都是無辜的哭號
依循著古老的音調和音階。
甚麼也沒有改變。
或許除了規矩、儀式和舞步。
不過以手護頭的
姿勢依然。
身體翻滾,搖晃,拖拉,
被推撞時跌倒,翻仰,
瘀傷,腫脹,流涎,淌血。
甚麼也沒有改變。
除了河的流向,
森林、海岸、沙漠、冰川的形狀。
小小的靈魂在其間遊蕩,
消失,回來,趨近,退遠,
自我疏離,迴避。
一時肯定自身存在,一時懷疑,
儘管身體一直在在在
且無處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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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麼也沒有改變。
而詩呢?詩可以改變甚麼?雨傘運動期間出現了不少政治諷喻詩、抗議詩。這種常被詩人自嘲為「無用」的詩,究竟又發揮了甚麼作用呢?
佔領區失守,抗爭倡議者、行動者都被秋後算賬,建制強權又在各環節反攻,進一步強化洗腦機器和宣傳裝備,市民又開始陷入認命的沉默和犬儒的狀態中,詩,又會繼續發生甚麼作用呢?
或問到了另一世界的辛波絲卡。她,很有可能,會回以那知名的「我不知道」論。
或不問。我們就繼續寫詩,繼續讀詩吧。或讀辛波絲卡的〈讀詩〉(Poetry Reading):
成為一名拳師,或根本就不在
那裡。噢繆思,我們熱鬧的觀眾在哪兒?
室內只有十二人,還多出八張椅──
是時候開始這文化活動了。
一半人進來是為了避雨,
其餘為親屬。噢繆思。
這兒的女士該喜愛大吵大嚷,
但那只適合拳賽。這兒她們必須檢點。
但丁的地獄如今是台前的座位。
他的天堂也一樣。噢繆思。
噢,做不成拳師卻成了詩人,
那些被判終生苦學雪萊的人,
因欠缺肌肉只得向世界展示
那些或許有幸打入高中書單的
十四行體。噢繆思,
噢,短尾的天使,帕格薩斯。
在首排,一個和藹的老人在輕輕打呼:
他夢見自己的妻子復活。還有的是,
她為他一如往常般烤製那種餡餅。
火光熊熊,但小心──別烤焦了他的餡餅!──
我們開始朗讀。噢繆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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