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擬父之名──讀駱以軍《小兒子》/陳子謙
我讀駱以軍的作品,每每疑神疑鬼︰讀他的小說,總覺得主角明擺著是作者自己──這真的不是散文嗎?讀散文,又常常讀出小說筆法,不禁懷疑他又在吹牛。再說,不管他寫的是散文還是小說,語言都那麼濃稠(駱以軍不是自信地說過嗎,把小說集《西夏旅館》依標點分行,就是詩了)。近日駱以軍出版新作《小兒子》,又把我嚇了一跳:這應該是散文吧,怎麼會像新詩那樣分行?你寫臉書,臉書也在寫你
對,我當然知道分行不等如詩。隨意分行,是網路書寫的常態,而《小兒子》的前身是駱以軍的臉書隨感,即使分行也不值得大驚小怪。但他也是詩人啊,還出版過詩集《棄的故事》,理應非常明白分行的文類意義。新詩甩掉了近體詩的格律後,唯一建立的形式特徵就是分行了,倘若你敢揶揄某首詩只是「分行的散文」,作者大概會跟你拚命。但駱以軍這本《小兒子》,確實是優秀得理直氣壯的,分行的散文。他上一本散文《臉之書》附贈的《側臉手記》,也是分行書寫的臉書近況,但有不少抒情獨白,讀成詩也無妨;《小兒子》卻滿是駱以軍跟兒子鬼扯的對白,只好讀成散文,而每一次分行都像頑童的惡作劇。是的,誰說散文不可以分行?誰說分行永遠是詩的專利?
近年台港兩地作家開始把臉書結集,例如陳雪的《人妻日記》、洛楓的《變幻臉書》等。比較之下,駱以軍的《小兒子》最能體現臉書這種媒介對作家書寫的影響。駱以軍過往的散文,總是寫得那麼濃稠(誰能忘記他那些病態而迷人的長句?),《小兒子》卻明顯放鬆了好多──意象讓路給對白,蒼涼感讓路給小情趣,餘音裊裊的結尾讓路給佻皮話。最短的文章只有十行左右,比他以往寫的隨便一段還要短。還有,駱以軍的文字素描一向像顯微鏡,沒想到這次他會用網路符號來形容孩子的反應:「把狐疑的眼睛變成==」。沒有網絡,沒有臉書,駱以軍會這樣寫嗎?
是父親,也像兒子
你說《小兒子》是駱以軍最好的散文嗎,倒不見得(他的每一本散文集都曾深深地震懾我),但這肯定是我讀過最可愛的駱以軍。
這個父親的形象是怎樣的?且看他兒子阿白怎麼說吧:「我的爸爸/可以把我變成老虎、把他自己變成黑熊、把弟弟變成斑馬、把媽媽變成梅花鹿,/就像一個魔法師,/他可以告訴我從來沒發生過的事,就像一個吹牛大王。」這段話告訴我們的,不只是駱以軍多愛吹牛(他自己的說法是「唬爛」),還有父子間的沒大沒小──他居然把這段話當作本書代序。
駱以軍在書中的形象,無聊得相當可愛。他從不考核兒子認得幾個字,而會問他:「這世界上你認識的無聊男子排前三名是誰?」(這算是甚麼鬼問題?)毫不意外,他自己就在三甲中居首。他太愛唬爛了,難怪孩子總是老實不客氣地說「騙人」、「屁啦」頂回去。駱以軍說,有時他吹牛是為了教育(當然,更多時候只是純粹的無聊)。比方他跟孩子一起看電影《阿波羅十三》,孩子擔心受困的太空人能否解險,他居然騙他們說:太空人從高空摔下來了,打開艙蓋就看到「摔爛三坨蚵仔煎/血肉模糊」(需要形容得這麼具體嗎?)。據駱以軍的解釋,這是為了令他們理解世界危機重重,生命如履冰薄(這不可思議的解釋也是在騙讀者嗎?)。最後孩子看到真實的結局,當然都生氣起來。教育意義?別說了。
駱以軍這麼無聊這麼愛吹牛,可我覺得他還是個好父親。他會把孩子形容為「廢才」,但又相信活得善良、快樂就好。孩子跟他說校園瑣事,他會聽得津津有味(但耍帥地裝作漫不經心)。再說,吹牛的背後其實是想像力。當駱以軍發覺整個泳池只剩他們父子三人,就要孩子解釋,他們果然也像父親一樣天花亂墜:甚麼外星人入侵、父子是臭鼬鼠、殺手要殺人所以預先清場……最厲害的是這個:「因為我們根本不是在泳池,我們泡在家裡浴缸,有游泳池這件事是你虛構出來的?」駱以軍不會教子,但就在他一次次唬爛中,為他們開啟了想像的世界。
駱以軍跟兒子老是沒大沒小,而每次角力都處於下風。偶爾正正經經地說教,總是被兒子巧妙地擋回去──事實上,他也對一廂情願的說教很有警惕,例如自嘲「自己沉浸在父訓的感人光輝裡」。他帶兒子去買影碟,本來看不起對方想看的爛片,結果還是乖乖地買下來了。作者這樣老實地寫出來,毫不避嫌地展示身為父親的弱勢,既是坦然,也是撒嬌──是的,臉書時代的作者,誰不曾像小兒子一樣撒嬌呢?向著陌生而親密的讀者,你和我。
*原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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