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3日 星期五

如果命運有如果──讀黃碧雲《烈佬傳》/陳子謙

如果命運有如果/陳子謙

毫無疑問,黃碧雲的《烈佬傳》是對粉絲有意無意的挑釁。自書名公布以來,它已在網上引起了討論──佬?這書名太粗了吧,一點也不像黃碧雲!它原名《此處那處彼處》,也許更能迎合讀者的期待。我卻想起她在1980年代的文章〈重複製造明星〉批評明星作家的重複:「她的作品有七十本開外,內容完全重複,讀者也就是要看她的『重複』。」《烈佬傳》與舊作的決裂,或可視作這番話遙遠的回音。

比起書名,《烈佬傳》的內文定必更令熟悉她的讀者吃驚:深沉的意象、低鬱的抒情語調都幾乎徹底消失了,多是白描。過往她的小說多見濃縮生命省思的警句,誘惑讀者剝離故事而自行對號入座,這一次也幾乎沒有了──即使還有直接叩問命運、自由的段落,卻顯得平實多了,讀者難以不顧原文脈絡地隨意摘引。最終叫《烈佬傳》而非《此處那處彼處》,實在不得不如此。

黃碧雲的上一本小說《末日酒店》對語言的試探已令人驚異,但讀者仍不難辨析:這肯定是文學語言。《烈佬傳》呢?它看起來是那麼平淡,彷彿只是 照搬受訪者的話──日前風眠以「小說體的報道文學」來形容《烈佬傳》,大概跟這種語言的寫實性有關。但《烈佬傳》在書面語中糅雜了大量粵語,產生了獨特的 語感。過往香港文學也不乏糅合兩者的嘗試,粵語通常令文句顯得更活潑、輕鬆,《烈佬傳》卻一直保持著平靜的口語感。這大概源於作者取捨了哪些粵語成分── 我以為關鍵的是,她棄用了粵語的助語詞。加上通篇都是平淡的逗號、句號,即使是問句也多是如此,令全書顯得異常平靜。

相對於語言之淡,《烈佬傳》寫吸毒、販毒者的大半生,題材本來是那麼暴烈。這樣的人物倘拍成了黑社會電影,我們可以想像出多少驚險的鏡頭!即 使是電視的禁毒廣告,也習慣了用迷幻的鏡頭、陰暗的化妝來製造戲劇效果。《烈佬傳》卻只是平淡地說,沒有甚麼刀光血影,毒癮發作的場面也沒有多寫。這彷彿 是要把他們還原為一個個普通人──我們不是一味把鏡頭置於便於獵奇的時刻,而是一步步地跟蹤與毒癮牽扯的,生命中每個平淡的細節。這樣的處理方式,才有可能令讀者從中讀到了自己。書中主角周未難在晚年說:「一個人與另一個人,可以有幾大分別。我們不過以為自己,與其他人不同。」

《烈佬傳》採用回憶結構,開筆寫主角周未難出獄,大哨叮囑他:你六十歲了,要考慮你想怎樣。周未難邊走邊想起過去……全書共分三章(此處,那 處,彼處),頭兩章寫的就是他這六十年來在監獄進進出出的生活。別以為這兩部分會充滿老年人的懺悔、反省──不,周未難的自述幾乎完全沒有回憶的痕跡,讀 起來就像是現在進行式。一般來說,第一身敘述往往更直接且密集地表現人物的感情和想法,然而周未難的自述更多是直述情節──當然,場面的擷取和回憶的閃現 還是會洩露人物內心,但整體來說那些敘述仍顯得異常平靜。有些看來是關鍵的轉捩點,「我」也沒有細說想法。

周未難第一次吸毒,是這樣的:「阿牛給我食煙,說有嘢,我就接過來食」──一個簡簡單單的「就」字,就抹走了我們以為必備的猶豫、抗拒,彷彿 是那麼順理成章的,嗯,我就吸毒了。後來他在教導所中獃了十五個月,一出來,朋友阿牛又叫他吸毒:「阿牛說開檔,你都很久沒開檔,其實我不特別想,那時始 終癮淺。打完針好快烏,不覺熱,醒來已經天黑」。上一句明明還在說不想打針,下一句已是「打完針」了,中間的心理轉折是怎樣的?沒有。我卻喜歡這樣的省略 ──你以為那一刻有別的路嗎?在那樣的處境和氛圍下,當事人根本沒有多想。比起黃碧雲舊作中反覆叩問自由的角色,周未難總是顯得後知後覺。

周未難也會偶爾回想:如果那一刻我不這樣做,後來的路會否不一樣?可惜這一切的確只是回想,周未難似乎從沒有在事情發生的當下想過有別的選 擇。我們當然可以高高在上地嘲笑他的盲動,但以他的出身、處境與性格,真的有多少選擇嗎?即使你去選擇,其他人的選擇以至種種偶然因素也會牽扯著你。在全書倒數的第四段,周未難突然憶述,他離家那天,父親應該找過他:「我永遠都不會知道。如果他找到我,我人生後來的道路,會怎樣。」可惜,「如果」永遠不是我們能抉擇的。

《烈佬傳》的結局看來是光明的:周未難戒了毒,且願意重回灣仔,也即他一直迴避的過去。他擺脫了大半生的毒癮,既有個人努力,也因伴他半生的 兄弟大多不在旁了。全書這樣作結:「灣仔現在好靚,也不是我以前的灣仔了。」這個孤零零的美麗新世界是他自己選擇的嗎?我不知道。

*原刊於2012年8月26日《明報‧星期日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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