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六月是立法制度崩壞的月份,七月是佔中/反佔中相互演練的月份,那麼今年八月肯定是沉寂鬱悶的月份。月尾人大決定在即,由當權者策動的反佔中簽名聯誼會剛剛落幕,中聯辦港澳辦倉促約見各代議建制人士,在民間凝聚多時的佔中意志亦漸露疲態,被鋪天蓋地的民粹操作所消磨。
近日,不少論者均提出想像「佔中之後」的必要,或將佔中視為香港民主運動的一次「範式轉移」。[1]但迄今為止,歷史似乎準備重演,「何為邪鬼何為神」,民主黨會否在關鍵時刻妥協、佔中能否作持久之爭,仍然是無趣又逼切的問題。歷史的重覆,揭示著我們未曾直視歷史流變中的自己。筆者以為,在談論當下的佔中以外,我們亟需重新梳理佔中各可能參與階層的前世今生,審視其參與目的,從他們雜亂紛陳的價值取向之中了解其政治行動力、被動性和潛在意識。
階級論述的匱乏
值得注意的是,「階級分析」本身並非一個純然中立的用詞。當我們嘗試以理論去捕捉社會群體的一麟半爪時,便無可避免地在身分與差異、層分與流變之間徘迴;究竟「階級分析」應該考究階級形成的過程,抑或指向階級內部變革的可能?在甚麼情況下後者會帶動前者,形成具政治行動力的階級主體?這無疑是審視香港中產以至階級論述本身同樣需要處理的問題。
本地文研學者許寶強就曾在『千萬不要忘記階級分析』一文中提出,晚近香港的困局(如中港矛盾、圈地問題、功能組別座大)未嘗不能循階級的角度作分析。基於此,我們似乎有必要重拾失落已久的階級論述:
然而,儘管「階級鬥爭」不易言說,但面對佔產者對無產者共享的資源的掠奪不斷升級,擁有政治及文化宰制權者對邊緣社群的排拒及無視,階級視野顯然並非可有可無。因此,要理解香港社會近年的轉變,尤其是政治危機和相伴的社會矛盾的激化和社會自我保衛的興起,恐怕必須尋找合適的話語,直面日益明顯的階級對立。
許寶強遂引用當前火紅哲學家齊澤克『如何從開端出發』(“How to Begin from the Beginning”)一文,提出聯合一眾被剝削的階級,對抗剝削者的重要。齊澤克的願景,無疑是左派論者的終極幻想;問題是,犬儒本身就是一股去階級的維穩力量,它鼓勵各階級自掃門前雪,以自身的利益和想像面對社會不義,無視自身位置與社會各階層的互動關係和潛在動能。在剝奪犬儒的糖衣包裝之前,不同階層的聯合,可謂難若登天。中產內向犬儒的其中一個面向,在於它總以為自己是「基層民粹」(福利主義、新移民、醫療保障)的受害者,[2]而拒絕正視既得利益集團、地產財閥、功能組別的剝削。在連結一個新的能動階級前,我們有必要處理中產內部的惰性和錯置的自我保護意識。
隱晦的中產
長久以來,香港中產與民主運動若即若離,幾乎未曾有過切實而持續的火花。七八十年代是「條條大路通中產」的年代[3],不少第二三代港人乘香港的相對經濟優勢,向社會上流,構成我們今天理解的中產階級/位置。後聯合聲明的年頭,香港中產亦樂於將香港的政制改革交託華人菁英手上,以極溫和的政制進程換取生活上的平穩過渡;對未來感到憂慮的,則往別國逃遁。
所謂「條條大路通中產」,其實亦標誌著中產一詞的隱晦。無論我們視「中產」為階級、身分抑或群體,都無可避免地要為中產的態度、生活方式、價值取向和政治立場下定義。可是,正因為香港中產是晚近的產物,由型態相異的「流徙/流動經驗」組成,我們難以統合一套完整的中產價值觀。所謂的中產「身分」,亦只能停留在空中樓閣的想像領域(如以消費模式定義中產),未能構成真正有能動力的階級身分。雖然中產的「態度、價值與理念(曾經)差不多就總結了香港的社會秩序與規範」(呂大樂語),但在政制停滯不前、社會急速政治化、經濟相對優勢燃燒殆盡的今天,中產消極、浮泛而模糊的價值取向只會越顯乏力。
缺乏具政治行動力的身分,曾經流動而開放的位置和環境皆不復在,第二三代中產裹足於自己一貫的生活模式/經驗之中。這亦是隱晦中產的第一個面向。再者,觀乎過往中產處理自身問題的方法,我們不難發現一個「以空間換取時間」的軌跡。面對政治動盪(如六四),不少中產選擇移民;面對經濟動盪(如金融風暴),中產北上尋覓出路。呂大樂便曾將香港中產劃分為「在地型」和「流動型」兩群,以凸顯中產內部地緣經濟取向上的差異;但我們知道,這種二分法在實際操作上往往是時勢使然,個別中產不一定有完全的決定權。這種「空間法則」(spatial fix)[4]本來無可厚非,亦似乎與中產的「流徙經驗」吻合。可惜,中產這種「以空間換取時間」的法則,更多時候造成一種拖延或逃避:移民外地,似乎就不用構想五十年後香港的光景;北上打工,似乎就能夠逃避香港經濟過份單一,競爭過激的局面。可以說,中產的「空間法則」其實將更重要的社會問題延擱(如:低度社福制度下的貧富懸殊、經濟結構過分依賴單一地區/行業、後回歸的政治議程),間接導致香港今後的困局。尤有甚者,「以空間換取時間」的界外效應,往往需要由中產以外的階層所承擔。
隱晦中產的第三個面向,某程度而言是首兩面向的結合。根據羅永生對「勾結式殖民」的演譯,殖民菁英和社會賢達主動跟殖民政府合作,是為與殖民政權合作的勾結者。[5]中產既非菁英,亦非賢達,唯處於中高級管理位置的他們,卻無可避免要跟這些「勾結者」打交道。中產的位置,類近「勾結者的勾結者」(collaborators of collaborators),中產不一定贊同菁英的取態和立場,但如非必要亦不會與這些勾結者對抗。在港英時期,「勾結者的勾結者」這一位置主要由英資機構、公務員系統和各專業行列維繫;回歸後,中資機構座大,間接改變了「中間中產」的遊戲規則。但總括而言,這種既非主動合作,亦不表達抗拒的「中間位置」,構成香港中產的消極、內向和犬儒。
經驗先行的犬儒
中產之於犬儒,萬縷千絲,卻都離不開他們自身的生活經驗。德國哲學家斯勞特戴克(Peter Sloterdijk)曾將犬儒意識定義為「被啟蒙的虛假意識」(enlightened false consciousness)。[6]但在香港,我們可以觀察到一種經驗先行的犬儒取向 (編按:「經驗先行」的意思是建基於過去經驗,服從於所謂現實,而不具「改變」政治動力的犬儒)。[7]對既定「遊戲規則」的迷戀(成功上游為中產的經驗)、對代議政治的盲信(由麥理浩始的代議政制傳統)、對公共理性的片面理解(殖民教育的產物)、將經濟彈性與政治自由混為一談(九十年代移民經驗的延續)、對體制暴力充耳不聞(厭共情緒蓋過對價值的追求)、凡此種種,幾乎總結了第二三代中產的取向,以及由其混雜流徙經驗湊合而成的犬儒。
是故零三七一可以是場「中產運動」,即使它如何浮泛而短促,零三七一仍然見證著中產被觸動的恐共神經(以及對國家安全的冷戰想像)。一脈相承,反國教運動的「覺醒」,亦似乎由恐共情緒及中產家長守護子女的意識所衍生。相反,中產卻總難以理解碼頭工運等工人行動,或反高鐵反東北等爭取土地正義的社會運動。畢竟,即使「守護農業」、「永續發展」、「維護非原居民」等訴求再冠冕堂皇,它們都是外於中產經驗的措辭,難以像廿三條或國教等議題般,直刺中產的自保神經。
經驗先行的犬儒,揭示「香港中產」只是一個空洞的階級;它缺乏預設的意識形態或政治立場(犬儒先於左右),有的僅是階層利益(所以中產總以為社會福利是迫害他們的一把利刃)及類近的社會經驗。可以說,中產不過是一個因時制宜的社會位置。舉一例,縱使林鄭月娥(政府代表)與陳方安生(香港2020代表)在政制改革上似乎處於相反的位置,她們背後的政治信念和價值取向無甚分別。香港2020的方案羞於撼動原有選委的組成,恰恰說明了陳太所代表的,無非是港英菁英的勾結利益集團。我們不難想像,即使林鄭月娥與陳方安生互換位置,作為不同位置上的同一類棋子,對當下政局的影響將近乎零。
犬儒的「最佳日期」
有趣的是,中產經驗本身預設了一定的時效性。七八十年代的經驗鞏固了第二三代中產的價值觀,進而構成其犬儒立場。但隨殖民時間流逝,第二三代中產歷經回流潮、社會流動停滯、政治爭取三十年如一日,曾經的經濟地域彈性不再,他們所面對的焦慮和失語,標誌著中產犬儒的「最佳日期」已過。
問題是,每個年代自有質地各異的犬儒。一方面,近年香港對世代交替的想像和論述似乎預兆著中產犬儒的過時,屬於中產經驗的犬儒將會隨著第二三代中產的退位而逐漸淡出。另一邊廂,屬於這時代的犬儒意識蠢蠢欲動;可以預料,它將(或經已)披上民粹的外衣,依附在措辭冒進但缺乏抗爭意識的網絡媒體、號稱激進但最終只依賴代議政制的政治人物、以及針對新移民與族群矛盾的議題動員之上。畢竟,犬儒意識與冒進主義只是同一問題的兩種表達;前者以內向被動的意識取代行動,後者則以激進喧染的修辭蓋過切實的抗爭。
在一種犬儒燃燒殆盡之時,另一種犬儒應運而生。循此脈絡,與其說刻下以佔中為主要想像的民主運動正經歷「範式轉移」,倒不如說我們處身兩團陰霾之間,偶見微陽:在中產犬儒淡出,新世代民粹犬儒漸露端倪的當下,隱若存在一個可供介入的空間。至少在佔中運動塵埃落定之前,這個「空間」只會以潛在或例外的形式存在,有待實質行動的鞏固(我們可以視律師會對林新強的罷免為其中一次例外。當然,接任會長熊運信與林新強分別不大,但這至少是香港律師的一次反撲示範)。
筆者以為,無論是佔中抑或解毒犬儒,其關鍵都在於能否作持久之爭。而「持久」正正是香港中產的死穴,中共的心魔。從這意義上看,佔中甚至無關港人與中央的博弈,而是一場決心與犬儒的較量。一方面,佔中參與者需要摒棄自身的失敗主義(視佔中為最後的抗爭、純粹的道德包袱、盡地一煲的無可奈何),思考佔中後可能出現的各種「失敗」(失守關鍵小數、政改原地踏步、爭取不到立法會全面直選、甚或遭受暴力鎮壓),及失敗之後的行動升級。另一邊廂,佔中運動亦需要考慮採取一定的論述轉向,從爭取更多支持者改變為凝聚既有支持者,與他們一起探討「佔領前後如何將抗爭升級」、「佔中一旦失敗後該如何」等問題。所謂的「佔中之後」,毋寧是走出失敗主義,構想失敗本身的一種思想轉向。
重拾意識形態
在『殖民主義的幽靈』一文中,筆者曾經指出,若我們視九七至零三為去政治化(depoliticization)的年頭,那麼零三之後的香港,正經歷日趨熾熱的政治化年代。[8]驟眼看,此時間軸的劃分或許將問題過分簡化,但所謂的去政治化/政治化無非是當權者製造民意的一體兩面。政治化本身不是洪水猛獸,亦斷非靈丹妙藥,它只是社會處理內部差異的過程。此所以「社會應否政治化」(問題連帶對於社會撕裂的恐懼)實為偽命題;我們應該叩問的實在是:「社會該如何政治化」(問題連帶對政治空間的介入性想像)?
走出浮泛的民粹對立、打破去政治化的糖衣包裝,將被抑壓的意識形態討論重新納入政制改革的議程,未嘗不是讓中產重新審視其階級經驗的一個方法。[9]所謂犬儒,從來都是程度的問題,即使其本質類近「明知不可為而不為知」的消極態度,它的運作卻更接近模糊的條件反射,而並不觸及明確的意識形態。我們不難想像,犬儒的中產可以號稱崇尚自由、平等、博愛,自詡為「中間派」,但在行動的場域,他們最終的選擇跟親建制的保守人士無異。
問題是,這班為數不少的中產人士,能否打破植根其晚殖身分的條件反射,在其所處的崗位重新思考介入的方法?而零三年以來的政治論述和抗爭示範,能否達到臨界點,讓這群人走出「賞櫻式」民主爭取的業障?
犬儒意識的解殖,無疑是解殖論述中障礙最多,困難最大的一種。「公民覺醒」、「範式轉移」、「全民運動」……在強調世代交替的大換血以外,其實亦依賴整整一代人的轉向,提出中產作為方法,是希望以世代交替的框架審視中產的前世今生、以新舊中產的破立傳承(而非敵對)確立一套新的階級價值、以民間為基礎的政治化重拾失落已久的意識形態討論、以「空間法則」之外的問題意識燃點對未來的介入性想像。除了學生,香港中產仍然是最有經濟彈性去參與佔中的一群人;若中產能夠打破「自以為是的自我檢討」,直視他人之苦,反思自身既有邏輯與當下環境的落差,無疑是走向解殖犬儒的第一步。
[1]坊間對後佔中及潛在範式轉移的討論,可參考安徒<捨本逐末談政改集思籌謀後佔中>(http://tinyurl.com/mtbvfdh)及余在思<比佔中走得更遠的人民>(http://tinyurl.com/l45j6vk)。
[2]前中央政策組顧問顧汝德(Leo Goodstadt)在其近作《繁華底下的貧窮:香港施政失誤》便指出,香港的福利制度嚴重滯後於它的經濟發展。而將福利倡議與民粹主義掛鉤,本身就是殖民政策者刻意造成的概念混敖,事實上,香港的庫房完全能夠負擔更完善的社福制度。
[3]「在經濟快速發展的帶動下,躋身中產階級的多元途徑是戰後香港社會的特點之一。而這是造成到80年代香港的中產仍未發展出一種很清晰的文化身分,文化風格的原因之一。」(引自呂大樂、王志錚《香港中產階級處境觀察》一書。)
[4]「空間法則」或「空間修復」(Spatial Fix)乃地緣經濟學家大衛·哈維(David
Harvey)用語,原指在資本社會下,將一個區域的經濟問題(如資源貧乏、薪金過高)轉嫁予另一地區。以空間外判的方式短暫地換取相對穩定的經濟週期。但哈維在其論著亦指出,新自由主義下的「空間修復」,長遠而言會帶來更嚴重的經濟週期問題。筆者提出香港中產「以空間換取時間」的軌跡,是想勾畫「空間法則」所帶來的界外效應;被延擱的社會政經問題,往往需要整個社會去承擔。「空間修復」與資本主義的關係,亦可參考大衛·哈維youtube短講Crisis of Capitalism:(https://www.youtube.com/watch?v=qOP2V_np2c0)。
[5]詳見羅永生Collaborative Colonial
Power: The Making of the Hong Kong Chinese一書。
[6]詳見Critique of Cynical Reason一書。斯勞特戴克將犬儒意識理解為啟蒙時期以降的產物,其中包含一種錯置的批判意識,對批判的慾望蓋過批判本身對公義或真相的追求,故曰「被啟蒙的虛假意識」。由此可見,後現代理論「意義已死」或「真相已死」的簡單誤用,都屬於犬儒意識的一種。
[7]與斯勞特戴克的分析不同,筆者認為香港中產的犬儒意識主要以中產自身的(經濟及殖民)經驗為基礎,而非源自錯置的批判慾望之中。提出經驗先行的犬儒,是想捕捉香港中產以「七八十年代經濟奇蹟」為其主要想像和世代經驗,高舉(一時的)香港獨特論,並視之為金科玉律的錯置心態。
[8]詳見『殖民主義的幽靈』(http://www.inmediahk.net/node/1025000)。
[9]簡言之,意識形態與犬儒意識的分別在於,前者能夠為階級經驗、價值取向和行動介入作較清晰的區分;後者則將階級經驗誤認為社會整體的經驗,將模糊的價值取向高舉為既有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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